佟先生

在聖經裡，巴別塔是人類蓋往上天的通天塔，當時人們講著同樣的語言協力合作建築，耶和華認為人類一旦完成這個計劃，將會為所欲為。於是，上帝使人類說不同的語言，分裂無法溝通，巴別塔因而失敗。

我和Y也在戀人的巴別塔裡，操著同樣的語言，可是卻無法溝通。吵架時，兩個人雖然看似在對話，可是卻沒有把對方的話聽進去各講各的。話語像是一顆球，你丟過去，對方如果接了再回，無論動機為何，代表對方多少還在意你，願意跟你丟接球。為了引起對方的注意，為了面子，為了可以吵贏對方，用盡自己所有狠毒的修辭武器攻擊對方，明明彼此很愛對方，可是卻一直說著反話，特別是抓住對方的痛點，像隻獵犬兇狠地咬下去。這種情緒是很極端的，吵得越是兇，反而心裡覺得越是委屈，渴求對方安慰自己，不過雙方都不會低頭，對對方的憤恨值飆升到最高點。

剛開始往上爬，喜歡一個人的時候，會為未來許下承諾，完全忽視其他的險阻，大器地發下豪語，說會包容對方，不管對方怎麼樣不管發生什麼事，都會撐下去。但是等到真正發生某些事情作為考驗的時候，自己的反應不是當初自己放話能做到的，因為自己做不到，先前又放了話，對方記著了，吵架的時候被翻出來，無法辯解，只能否認擺爛，然後用千百種理由怪對方，是對方害自己變了。但其實是害怕承認自己當時自大造成失敗的結果，說出自己其實做不到，承認失敗在某種程度上是承認自己能力不足，代表自己的想像評估和現實狀況是有落差的，比起向對方認錯，更讓自己恐懼的，不如說是不敢面對有瑕疵的自己。

如果說戀人的巴別塔，是要不斷的用言語溝通了解彼此的價值觀，才能往上爬進入下一個關卡磨合，接受新的挑戰。言語能產生力量，但是Y給我的每一句話，就像是魔法師變出來的泡泡幻影，沒有實質的力量，遇到小小的困難，這樣虛幻的假象禁不起考驗。

先前我的外婆身體狀況很差，不斷進出台大，好了沒多久又復發。有一次我又要去看我外婆，Y牽著我的手陪我從台大舊院走到新院。我：「我很怕以後我自己一個人要面對這一切。」Y回：「不用怕，你以後有我啊！有我陪著你！」又有一次，我們去逛IKEA，他走到大衣櫃前，打量後說：「我們以後買兩個，一個給你，一個給我。」這些話語的差別在於，我以為Y是認真的，他對我許下的是承諾，所以我對他不棄不離，再苦再難我都認了他是我唯一的選擇，但是他的話都只是因為在某種情景，未了浪漫，為了附和我，討我歡心而隨便說說的甜言蜜語，效力只有當下的那一秒鐘。跟Y在一起的時候，我一直覺得很錯亂，常常一件事變來變去，令我動盪不已。如果氣不過提出來跟Y吵，他就會覺得你在鬧，完全沒有耐心，他生氣的時候脾氣大得不得了，我要安撫撒嬌百般討好他，連續不間斷求他，然後他會回我：「我不是不道歉，你要我道歉當然可以但你要先說服我哪裡有錯，我如果覺得我有錯我自然會跟你道歉。」再者，只要一不順心，他就會用非常輕浮的態度跟語氣，丟下一句：「以前那些都是亂說的。」全部撇得一乾二淨。

Y在一開始跟我交往時，就設好停損點跟底線保護自己，只要我一逼進那道防線，警報器就會響，他就會警覺防禦。如果我更進一步踩到了那道防線，他一定先想到自己活下去馬上撤，絕對不會讓自己陷入慘烈的情緒折磨裡。可是我沒有，我沒有底限，我就像是在玩一場沒有勝率的梭哈賭局，燃燒自己的靈魂，一直往裡頭丟，把充滿負面不甘心的情緒向下加碼再加碼。沒有情感的停損，以為自己的退讓，可以換來之後的平和，但是沒有，反而越來越糟。吵架復原的時間一次比一次久，對方一次比一次更狠更殘酷，滿腹委屈，為了吵贏對方，再難聽的話都講得出口。明明是想要對方愛自己，卻拉不下面子、放不下自尊，使勁全力狂罵數落對方，消耗的是這段已經滿目瘡痍的感情。

後來整座通天巨塔失火了，這場大火熊熊蔓延，我還心急忙著救火想要挽回。我不是蠢，當他要棄塔潛逃時，我還不自知。我不逃，不是我沒機會走，而是因為太心痛，逃了之後也沒有這個人在生命裡了，覺得逃了過去的一切再也沒有意義。這種痛徹心扉的心寒，雖然外在烈焰雄燃燒，卻把我冰封了，變得沉默，不吵不鬧，什麼話都不回了，我就著麼麻木地留在原點，看著他自私狼狽棄逃的身影，活活被燒死。